那几个晚上我们一直匆匆地走着,走在子夜的北京城,走在空旷清冷的街道上,走在接近摄氏零度的低寒里。是的,匆匆地走着。仿佛是相约去赶集的邻里,或者奔赴远方无暇顾及路边风景的旅伴。我想放慢一些脚步,但是,终于也不由自主。
我穿着皮衣或者风衣,而他一直披着那件南方气息浓厚的薄夹克。我忘了当时有没有月光。但是有那么一刻我偷偷转过头去看他的侧面,白皙的面容和分明的棱角清晰可见。也许那是因为这城市的霓虹灯火也未定。
有那么一刻在我看他的时候他也转过头来看我。那个时候我们正好走过一排建筑物的阴影,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于是只好含混地冲着黑暗咧嘴笑笑。
有那么一些个瞬间,一些细微曼妙的小情愫在我的心中滋长,然后在下一个瞬间又不知所踪。
最后我们终于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客套地说完再见以后分手。
天当然没有亮。甚至,它黑得还不够。
而我终于失望并安心于这样的平静。
那是我曾经许多次到达的关口,而在那里,仿佛有一道无形横亘在我面前无法跨越的门槛。
在那道门槛之后,是大道,是极乐,是我长途跋涉苦苦追寻的终点。
有那么多次,我曾经离幸福如此之近。绝美的风景就在咫尺之间,美妙的乐曲依稀可闻,我甚至已经开始从那门缝中吹过来的带着清香的微风里开始迷醉。可是最后的结果,无一例外地,我总是被绊倒,重重地摔在乐园的门外,而那曾经看起来触手可及的幸福恍然隔世。
那道门槛,叫做“将爱”。跨过去才是爱。而我总是跨不过去,总是停留在这平庸的浊世。
有那么多次,我站在悬崖上。我以为自己终于要跌落下去,终于要体会这翻滚激荡的心醉。可是终于没有。没有人推我下去,更没有人深情脉脉地对我说,你跳,我也跳。
将爱而未爱。
怎样地,才算是有了爱呢?
我愈来愈觉得困惑。因为我发现我原先对爱的清晰界定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当我牵过手做过爱凝视之后拥抱之后耳鬓厮磨之后双舌缠绕之后却依然握不住哪怕一丁点爱情的时候。
把笑容给了他,身体给了他,烛光给了他,晚餐给了他,电影票给了他,座位给了他。
而终于,自己什么都没有留下。
爱情。我一直闹不清的是,这个字眼在同志们的生活中出现的频率是不是太高了。
那么多的人,把爱情当成他们生活的全部意义所在。他们在MSN上、在聊天室里悲悲戚戚地呻吟,舔舐他们的伤口。
那是我所鄙夷并力图规避的生活。我一直觉得,一个男人,一生当中有许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而爱情,不过是其中的一桩。而堕落到如女子般以爱为生,天大地大大不过两个人,则更是一种耻辱。
可是我想不到那竟也是我始终无法挣脱的宿命。
因为我并不比谁更坚强。
身为一个先天先觉并且出生在70年代的同志,少年时代必然要承受比旁人更多的难以为一般人所想象的痛苦。那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战役,是一个人与整个世界的决裂,以及自身整个价值体系的重塑。
我经过了那炼狱般的八年,取得了完美的胜利。没有人救赎我,我用自己创造出来的上帝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我蜕变得彻底,不再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其中的标志是,我不仅是“不再耿耿于怀”,更已经是无动于衷。
可是这些年,当我终于卸下那些重负,赤裸裸坦荡荡没有任何负担地面对人生,却又开始觉得一阵空虚。
对不起,我又一次说起这些,仿佛有一种自怜的味道。
其实我只是想说,我曾经经历过那些,可是仍然并不比谁更坚强。
这一次,我是如此地保留。
并非是刻意地冷落,却在昨晚收到短信,责问的口吻,“怎么今天不理我了?”
于是又禁不住小心翼翼地斟酌一些细节,畅想一些可能。刚收拢的心又有些乱了。看着《半生缘》里的沈世钧与顾曼桢,想到的倒是自己,倒也应了张爱玲说的,“电影看得多了”,便也情不自禁地“想要过过戏瘾”。
到今日,又开始竭力稳住自己,一一收复失守的城池。怎样怎样,无非是怎样怎样,而不是我想的这样那样。是吧?
当我终于重新获得满不在乎的骄傲,是不是也就意味着远离头破血流的危境?
我的主,请你容忍我爱惜自己。因我受过太多的伤。
我害怕再次跨越那道唤做“将爱”的门槛,我害怕再次跌倒。让我转身就走吧。
打定主意,不再往前冲了。我已经走过太多的路途,也冲锋过许多次,我觉得很累很累了。
这个城市有那么多的人,可是要一个真实的拥抱却那样难。
如果太难,那就算了。我不要了。
我只是想要有一个人,安静地和我在一起,可以不做爱,不接吻,只要牵着手,偶尔拥抱一下。
就是那样,简单没有纠缠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