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写的小说。记录这些年的生活。那些年少时的快乐与忧伤。以及成长的创痛。人生的悲喜。其实不过是Forrest Gump里的两个场景。就是童年时的Gump被人欺负,珍妮在背后冲他喊,Forrest,run!
于是他撒腿跑起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还有就是某一年的新年,全世界都洋溢在快乐中,没有人看到珍妮攀爬上摩天大厦的天台准备往下跳。但是她终于没有跳。人生的况味就蕴涵在这两个场景里面。
但是终于只是写了一个开头。我也不知道,哪一天会接着写下去。我在等待的那种足够虔诚与清澈的心境,它还没有来。
流年
1
谁在不知不觉叹息,叹那不知不觉年纪。
十五岁的时候,我是一个爱叹息的寂寥少年。闲时喜欢一个人坐在学校里操场的边缘,木然地坐着,什么也不想,直勾勾地前望,望着虚无,望着中空,望着悠远。目光呆滞,眼神空洞,心思澄明。远处,篮球场,足球场,沸反盈天,而我全然不顾,躲在自己隐秘的乐园中不自拔,尽情享受发呆的乐趣。若是世上果真有造物主,他从天堂用望远镜俯窥这小小的一片红尘,必然能发现这个少年与周遭是如何的不协调。
造物主怎样看我,我不知晓。我只知道那些生龙活虎的同龄人,对我的怪诞颇有一些讶异。偶尔他们会有意无意地把球踢到我身边,然后跑到球场边上,大声呼我帮着捡拾。即便是这样的时候,我也仍无动于衷,不肯入世。除非是球正好滚到我脚下,举手之便,我会执起抛去。否则,哪怕只是几尺之遥,我也是断不会起身挪移的,至多抬起头对那殷殷盼我帮忙的热切目光面无表情地投去一瞥。彼时还没有“酷”的说法,否则依我的做派,必称得上是酷了。若是放在今日的校园,被小太保小太妹们看不顺眼而整治一番也不定。
好在我除了这点异动,平时举止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并且聪明伶俐,成绩优良,每次考试必是雷打不动的全班第一。小城民风淳厚,人人温良恭俭,学生们受此熏陶,欺负人的心思也大抵不会有。加之当地的孩子们多晚熟,十四五岁时尚鸿蒙未开,只晓埋头专注于自己的玩乐,也不大会用心研究我的怪异。种种因素汇合,我方能保留这小小的怪癖。许多年以后每每回想,这样的宽容总让我唏嘘感动不已。此后辗转迁徙八千里路,再难碰到一地如那学校、那小城般温婉可亲。
其实我呆坐人世一角,所看所见,也并不全是虚无。我看流云变幻,气象万千。看雁阵南飞去无留意,成群的鸦雀掠过来掠过去,有时更有一只骄傲的鹰徘徊来徘徊去。我还看一片片小小的樟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微风中瑟瑟起舞。
相较同龄人,我的早熟实在是离谱得很。九岁那年,某夜我一人独卧眠床,忽觉自己形单影只的寂寞,“念天地之悠悠”,竟至忧虑而难过。但终是孩子的缘故,很快忧虑化为惊惧,转而化为痛快淋漓的一场哭,“独怆然而涕下”。
十五岁的时候,我已经把许多诗词都背得滚瓜烂熟,但偏生要拣那婉约的一派来爱。笔记本上信手涂下的,大抵是李清照的长吁短叹。忧郁得不可救药。
“生活是烧得火热的一个炉,而我是掉落炉外的一根薪。无论那薪如何热切地盼望燃烧,它也无力重新跃入火焰中了”,我这样想。
许多年以后当我一个人坐在衡山路、南山路或者三里屯的某个酒吧里时,我又重新品味到了少年时呆坐喧嚣浮尘中的滋味。这时我的乐趣是点一支烟,吸、咽、吐,或者要一瓶酒,抿、含、咽。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笙歌热舞,俊美面容,全是背景,在身外,全在身外。
我学到一个词,原来这叫做“疏离”。
我一直在想,这种疏离,由何而生呢?
十五岁,是怎样的年纪呢?
脸渐渐地拉长,须渐渐地密集,而眼光渐渐地迷离。
在生理上,我同样早熟。半夜被窝里无师自通的快乐,我十五岁时已经是轻车熟路。父亲故意摆在书桌上的性教育读本,也早被我误打误撞地拿走,偷偷摸摸地看完。如果以生理变化和对性的认知为坐标轴,那一年对我来讲实在平淡得很,乏善可陈。
可是如果换一个衡量标准,我是说如果以我敏感的心来做为坐标的话,一切就陡然变得重要起来。
南方的夏天经常会下雷阵雨,那之前,天气骤变,天色一点点暗淡下来,伴随着一阵一阵大而凉爽写意的风。然后,紧接着,黄豆般的雨点便打将下来。天色重又明亮,仿佛鸿蒙初开。
十五岁那年,流光中短短的一瞬,便是那雨前天色变暗的一瞬吧。
又或者,是每天黎明之前,那风云激荡的天空。光在一点一点汇聚,雾气在一点一点褪去,云蒸霞蔚,翻滚,气象万千又悄无声息地,暗涌。
就是那种似懂非懂、清澈又精致的懵懂吧?我马上就要面对爱、面对热爱、面对人生的大热爱。仿佛是一棵刚挣脱种子的束缚、从一个冬天的沉睡中苏醒的小草,很快地,我听到了那轰隆隆的阵阵春雷。
当然,我遇到的不止是几声春雷,也不止是一场雨。很快地,我马上就要面对我从来不曾遇到过、也根本无从想象的心灵的悸动、害怕、恨与痛。
那一年,我遇上了许多年以后依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沉重的人生。